南京條約簽訂現場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主要是以傳統(tǒng)排外主義為動員方式,從而反抗西方入侵的。與西方近代基于主權思想的民族主義不同,排外主義缺乏近代民族國家觀念、主權意識和各民族國家平等競爭的思想,實際上是以中國儒家強調文化對壘的天下主義,對抗西方的民族利益至上的民族主義。它不僅使近代中國人難以看清西方侵略的實質,因而遲遲未能提出收回主權和修改不平等條約的目標,而且無法進行反抗西方侵略所需要的廣泛的民眾動員。不僅如此,排外主義主張以暴力排斥一切外人,不僅不能達到維護國家主權和民族利益的目的,反而容易招致外人“合諸國之力以為報復”。義和團運動失敗后,傳統(tǒng)排外主義的影響逐漸式微,而以民族國家觀念和主權意識為基調的民族主義逐漸流行,成為反抗西方侵略的新的思想資源,其中1905年的抵制美貨運動即是以這一新思想資源反抗列強欺凌的顯例。
其實,作為一場“涉外”事件,抵制美貨運動的“近代性”不僅體現在民眾自身活動的方式上,而且還體現在反抗外強的理念、手段和方法上,這場運動在中國從傳統(tǒng)的排外主義向近代民族主義的演變過程中占有重要地位。本文即嘗試從這一視角來審視抵制美貨運動,剖析它所體現的近代民族主義精神。
人民主權思想的發(fā)展
人民主權(popularsovereignty)思想是近代民族主義的基礎和“原動力”。但是,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只有朝貢體制下的宗主權思想和君王役使臣民的王權思想,根本沒有主權在民的觀念。甲午戰(zhàn)后,伴隨社會契約論傳入中國,人民主權思想才開始萌芽,“國民”一詞也逐漸流行。相對于愚忠某一王朝的臣民而言,國民乃是具有獨立人格和個人權利的公民。人民主權思想在中國的興起無疑具有重大意義。既然主權在民,那么不僅政府不能干預國民固有之權利,而且涉及國家利益的決策必須經過國民的同意。這些思想在抵制美貨運動中已明顯地表現出來,并成為后來立憲運動的先聲。
在上海商民醞釀抵制之初,部分紳商就已表現出對清廷秘密外交的不滿,提出應及早抵制,阻止訂約。葉高等人在致曾鑄書中言道:“吾國政府與外人議約向無咨詢國人之舉,所有約稿皆定于論思密勿之地,吾民無由而知,直至簽押換約之后或自外洋報章反哺吾國。萬一此約定后,然后吾民設法抵制補救已遲?!币虼怂鲝堄喖s前即行抵制,不等二月之期,這樣“美國必大為震動,自然就我范圍,從速定約,至國權無損,然后各商照常定辦,未為失時。不然國力薄弱,政府恐難敵也,民力散緩,空言亦無補也。”
抵制運動開始后,美國領事企圖壓制上海的抵制運動,上海總商會在致美領事函中義正詞嚴地說,抵制美貨“不獨貴國不能過問,即鄙國政府亦斷不能強令購實,蓋買與不買,人人自有權也”。曾鑄在致伍廷芳書中也聲言“不用美貨乃人人自有之權,與國際毫無牽涉”。1905年6月29日,清外務部在美國的壓力下,令各省“實力開導”,限制抵制活動?;窗彩可提樹h相對地提出,不購美貨,人民有自決權,政府無權干涉。他們具文言道:“雖有政府命令不準倡言抵制,而吾等不開會則可,若美貨之用,則人人自有之權,政府從何干涉?即使政府媚外,將約私行畫押,而我全國同胞萬不承認,定約自定約,禁貨自禁貨,俾海外各國知中國有無用之政府,而有有用之國民……趁此人心方熱,力行此事,政府于此,諒亦不敢故違眾意,力行壓抑……彼工黨禁華工而政府不能問,我民不用美貨,而謂我政府能阻乎?”
在抵制者看來,政府不僅無權干涉國民自有之權,而且涉及國民利益的重大決策也必須經過全體國民的同意。這是人民主權思想的重大發(fā)展。曾鑄在上外務部書中提出,中美若簽訂新的關于禁工的條約,“約本必須寄送滬商公閱,方能由部畫押”,即需經國民認可方能進行。蘇州爭約處也提出,如政府與美國訂立新約,“必先布告中國,使國民全體公認,方可簽字。否則,續(xù)約雖定,吾國民決不承認,抵制團體誓不解散”。曾鑄等人提出這一要求的理由是西方的民權思想,他言道:“按換約謀及商人,或訝無此政體。此中國向來之說,若外國則素重商權,無一國不咨詢后行,所以外交鮮有僨事?!?br>
鎮(zhèn)江閱書社社員胡錫鴻在致曾鑄的信中還建議“大開國會”,領導拒約。盡管他所說的國會并不是西方的議會,而只是議政的場所,但已足以反映出時人權利意識的覺醒。他在信中言道:“大開國會,以總其成。設總會于上海,分支會于各埠,仿西人選舉之法,公舉名望素孚、身家殷實、上可聯(lián)絡政府、下可聯(lián)絡士商者為會長,各支會亦如之,以后國有大政與民休戚者,均開大會以議決,上呈政府,以備采擇。茍有大違輿論之舉,該會亦須切實力爭,以匡不逮。如此則無議院之名,而有議院之實。將見百廢俱舉,國勢煥振?!?br>
從這一點而言,抵制美貨運動不僅是一場外爭國權的民族主義運動,而且在中國民權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時人即認為抵貨運動是“吾國民權實行之先聲”和婦女“參與政治”之始,并“可為異日自治自立之基礎”。留歐學生還提出“宜借”抵制團體“力圖變法自新之計”。事實上很多抵制美貨運動的領袖成了后來立憲運動的積極鼓吹者,不少在抵制運動中形成的團體成為立憲運動的中堅。曾鑄后來成為上海立憲運動的主要領導者,梁啟超于1907年成立的政聞社吸收了不少在抵貨運動中非?;钴S的上海商人參加,而后來廣東自治會機關報的編輯就是從檀香山返國的抵制美貨的首倡者陳儀侃。
全民國家觀念的興起
全民國家觀念的出現是民族主義興起的主要標志。但長期以來,中國民眾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卻一直缺乏近代全民國家觀念。他們把一家一姓之朝廷作為效忠的對象,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老百姓的任務就是完糧納稅,“除納稅訴訟外,與政府無涉,國家何物,政治何物,所不知也”,甚至“國亡,他可以不管,以為人人做皇帝,他總是一樣納糧”。與國家相比,倒是宗族利益更能使其“犧牲身家性命”,“至于說到對于國家,從沒有一次具極大精神去犧牲”。梁啟超就曾痛感國人常“獨善其身,鄉(xiāng)黨自好,畏國事為己累而逃之”。這種狹隘的鄉(xiāng)土意識和家族主義觀念嚴重阻礙了中國民眾國家觀念的產生。
缺乏近代國家觀念,表現在對待排華問題上就是,沒有認識到美國的排華暴行損害的不僅是個人的利益,更是國家的尊嚴。因此美國對華僑的迫害雖然由來已久,但在初期并未引起清政府及國內民眾的注意,相反“上下恬然,毫不知愧”,甚至還“一味的怕事,一味的順從外國人,不管他虐待我同胞,絕斷我手足,顢顢頇頇的情愿做一個糊涂蟲”。及至后來,旅美華人的遭遇逐漸引起國內關注。但在早期,國人還未能從國家榮辱和民族尊嚴的高度看待華僑遭受迫害問題,清廷也并不十分積極保護海外華僑。早期反對美國華工禁約的作品多是記錄個人遭遇,至多是感嘆天朝大國的沒落,很少論及排華與國家和民族利益的關系。這正是當時國人缺乏近代國家觀念的反映。如黃遵憲作于1882年的《逐客篇》,把排華的原因歸結為“土人爭食”和“漸生妒爭”,悲嘆“皇華”、“大漢”遭受“異族”壓迫。
20世紀初期,伴隨人民主權思想的興起和西方文化的傳入,國人意識到國家不是一家一姓之國家,而是全民之國家,每一個國民都具有救亡圖存的職責和義務,因此開始把自身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興衰連在一起,所謂“國民者,人人各有國家之一分,而當盡其責任”,表現出全民國家思想的興起。國家思想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體現就是,國人開始打破地域界限,超越鄉(xiāng)土觀念,把海外華僑的遭遇看做是整個民族的恥辱,認識到“彼虐待我華僑即辱我全國”,美國排華是對中華民族尊嚴和國家榮譽的嚴重侵犯。當時在華西方人也驚愕地看到,“覺醒的中國人已經產生了國家意識,對移居美國太平洋沿岸廣東華僑的迫害激起的已不再僅僅是廣東人的憤怒,它已使全中國人感到羞辱”。
廣東是旅美華僑的故鄉(xiāng),民族意識也異常強烈,在他們看來,美國的排華“就我粵言之,則妨礙旅人之生計,侵害商民之利權”;“就全局言之,則損害國家之尊榮,玷辱國人之人格”。因此,“禁工之約,非特粵人之憤,中國四萬萬人之大辱也,以四萬萬人之大辱而不為粵人之援助,是瞽昧國家之原理,頓忘種族之大義也?!?br>
曾在美備受虐待的華僑馮夏威,為抗議美國當局的暴行,“振起民界”,于1905年7月16日在美國駐上海領事館門前自殺身亡。澳門同胞追悼馮夏威的祭文提出,旅美同胞的悲慘遭遇“非為旅美同胞之大恥辱”,且“為我國前途死生之重要問題也”,即整個民族的恥辱。時人更贊揚馮氏乃為國家民族而死的“杰出”代表:“披我中國四千余年之歷史,凡所稱忠臣義士、孝子烈婦,其輝煌簡冊、彪炳今古者,代不乏人,及考其行事,大都為一姓而死,為一家而死”,此不過為“個人私誼”,而“以身殉社會者,馮公其杰出哉!”這種為民族國家利益,而非為一姓之王朝獻身的精神正是近代民族主義精神的一個顯著特點。
與全民國家思想共生的是中國民眾的團體精神。長期以來中國人一直被外國人譏笑為一盤散沙,缺乏“合大群”、“結團體”之意識和共同御侮、維護國家利益的團結精神,其原因在于缺乏近代國家觀念。正如《同胞受虐記》發(fā)刊詞所言,“美人恒言雖殺盡爾華工,爾華民亦絕不過問。此明表我國民不知團體也。華人恒言:閉門推出窗前月,不管他人屋上霜。此又自表我國民之不知團體也”。而在抵制美貨運動中,國家觀念的產生已使國人意識到“外國所以侮辱我華人者,以我國人無團結心之故”。如福建《日日新聞》言道:“夫朝鮮、暹羅,國弱于我,而彼之禁約,不施于彼而施于我者,則以我國雖大而勢分,人雖多而力散也”。因此只要“四萬萬同胞均如粵人之義俠,則美國必不敢禁我,即世界各強國亦必不敢凌我、辱我、奴隸我、牛馬我,而中國四萬萬人乃得側立于天壤之間”。正是這種基于全民國家觀念的團體精神,使民族主義能夠具有極廣泛的動員力量,產生遠遠超過傳統(tǒng)排外主義的巨大威力。
新式社團和報刊等現代傳媒的運用
社團組織和現代報刊在西方民族主義發(fā)展史上曾發(fā)揮過重要作用,其職能是作為社會聯(lián)系的紐帶和政府與民眾的中介,表達民眾的意見,培養(yǎng)公民的群體意識,并謀求對政治的影響力。1905年反美華工禁約運動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利用社團團結和組織民眾、利用報刊等現代傳播媒介進行宣傳和鼓動,這是近代民族主義區(qū)別傳統(tǒng)排外主義的重要標志。
傳統(tǒng)中國社會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一般避免公開的聯(lián)合。晚清盛行的會館、公所等組織多以地緣為紐帶,大多是一種聯(lián)誼和互助組織,并不謀求對政治的影響力,至于幫會、行會等組織更具狹隘性和落后性。近代意義上的以自愿、自治為原則,以共同的政治、經濟目標為紐帶的社團組織,是在甲午之后出現的。梁啟超等人認為“欲救今日中國,舍學會未由”,因此維新派在甲午之后建立了一批社團組織,在維新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然這些社團組織大多以宣傳變法自強為宗旨。社團組織在反抗外侮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則大致始于1901年的拒俄運動和1905年的抵制美貨運動,其中尤以抵制美貨運動最為突出。
抵制美貨運動的主要領導者是上??偵虝透鞯厣虝?。商會組織興起于1903年之后,是近代商人國民觀念和權利意識發(fā)展的產物。商會的宗旨不僅在于振興民族工商業(yè),同時還立志挽救民族危機。商會的建立也打破了傳統(tǒng)會館、公所的畛域界限和地域壁壘,把商人凝聚成相對統(tǒng)一的整體。正是這一新式社團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發(fā)揮了主導作用。
陳儀侃在首倡抵制美貨之時即提出應建立專門組織,領導抵制運動。他提議“于美國立一總辦所,而以諸地為分局。總辦所代表各分局辦事,派人歸國。歸國后擇一要區(qū),人煙輻軸之地,又立一總辦所,而分派干員,分赴內地諸商埠。美國總辦所,與各分局通信,報告消息,籌備款項;中國之總辦所,與各商埠通信,報告消息,興辦各事。于是乎無事不辦”。陳儀侃的這一設想雖未實現,但各地紛紛成立了拒約組織,如拒約會等。
據不完全統(tǒng)計,先后參加抵制美貨運動的社團組織約有40個左右,分布如下:上海:人鏡學社、公忠演說會、公興總會、四明同鄉(xiāng)會、文明拒約社、和平社、義憤社、群學會、滬學會、藥業(yè)群志會。廣州:人聲社、拒約傳聲社、抵制美約聯(lián)志會、開化社、廣州拒約會、廣東籌抵拒約不買美貨公所、潤身社。福州:福建公立保工會、福建學生會。南京:文明拒約社、江南拒約會、江南閱書會。漢口:工人和平社、文明拒約社、和平拒約社。寧波:不忍坐視社。蘇州:鄞江公會、拒約會。佛山:自強社。宜興:同舟拒約會。三水:覺民社。新會:雄聲社。鎮(zhèn)江:勵恥社、閱書社。揚州:閱書社。馬尼拉:拒約會。
此外,興中會、同盟會、?;庶h、環(huán)球中國學生會等也參與了各地的抵制運動。
近代報刊早在鴉片戰(zhàn)爭后就已在中國出現,但大多為外人、主要是傳教士所興辦。國人自辦報刊大量涌現,是在甲午之后,其中維新派的報紙表現出一種明顯的民族主義傾向,成為“中國精英民族主義的開端”。抵制美貨的倡導者正是把具有強烈民族主義思想的報刊作為喚醒民眾、傳播信息、發(fā)表意見的工具。
拒約運動之初,廣東即有人提出拒約會應設機關報推動拒約運動。貫公發(fā)表《拒約須急設機關日報議》提出:“歷觀外國之會,無論屬于政界者、學界者,皆有其機關之報焉。今既有拒約會,不能不有拒約報,理也,亦勢也?!标P于拒約報的作用,文章認為,“此報之設,不徒開民智,鼓民氣,使抵制之普及已也”,更重要的還在于起到“無形政府”的作用,包括“宣布公理,激勵人心”,“聲罪致討,以警效尤”,“密查偵察,以顯其私”,“布其證據,直斥其人”,以及“辯誣訟冤”,“筆戰(zhàn)舌爭”等等,發(fā)揮政令、裁判、暗差、警察、律師甚至軍人的職能。因此拒約報不僅應設,而且應“急設”,“使一般社會,家喻戶曉,手披而口誦,庶幾不用美貨之實行主義,得以普及,而吾民氣之日昌,團體之日固,可拭目俟之矣”。
廣東《拒約報》于光緒三十一年七月二十日(1905年8月21日)初刊,由河南南武學堂和西關進取學堂教員黃晦聞、王君衍、胡子晉等創(chuàng)辦,包括十個欄目:社說、短評、要聞、事件、調查、輿論、白話、雜文、歌謠及僑民受虐記。“報中言論多取切實而可資于外交者”,而且“于政界有絕大之關系”?!毒芗s報》出版后受到廣泛歡迎,第一期很快售光,第二期需事先預約才能買到。1905年11月,由于美國領事強烈抗議,該刊出完第九期后被廣州府查禁。當時有人贊此報曰:“偉哉此報,命名拒約,輿論轟轟,民氣磅礴,天演界中,嶄然頭角,同胞警鐘,社會木鐸。不有苛例,此報奚作,苛例不刪,永不殞落。一般華工,救生圣藥,文字收功,眾生極樂。視彼前途,聲揚萬國。污污國恥,從此一濯,沐浴歡迎,寸衷躍躍。偉哉此報,偉哉拒約?!?br>
除《擔約報》外,廣東還出版了《時事畫報》和《覺報》,一為旬報,一為日報,均以宣傳時事和倡導報約為宗旨。
在上海,人鏡學社于光緒三十一年六月十八日創(chuàng)辦抵約報紙《保工》,由《小說世界》的記者韻琴任主筆,“旬日之間,銷數頗稱發(fā)達,外埠來定者紛紛”,但由于官方壓力,很快??r人痛惜此刊一停,“于抵制事少一臂助”。
除拒約運動中創(chuàng)辦的新報外,當時全國各地的新聞界在抵制運動中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各地報人把抵制美約看做“盡國民一分子天職”,以至“凡華字報紙無一無之”。各大報除以很大篇幅刊載拒約消息外,并發(fā)表評論,鼓勵、指導抵制運動。有的報紙刊載小說、漫畫揭露美國對華工的迫害,反映華工的遭遇和苦難,對喚起國人,推動反美禁約運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上海以《時報》、《申報》、《中外日報》最為積極,廣州有《廣東日報》,福建則有《日日新聞》,天津之《大公報》初也甚為活躍。特別是上海的《時報》,被視為拒約運動的喉舌。美國人福開森在上海開辦的《新聞報》亦很積極,特辟“抵制工約匯錄”專欄,并刊載拒約廣告。當時各報發(fā)表的時評和專論影響甚大,作者多以民族主義為號召,稱贊抵制禁約運動為中國人“愛國心”、“保種心”之顯現,“民族主義發(fā)達”之證明,以及“國體榮辱、國民休戚之所系”。當時重要的專論有《時報》四月七日的“籌拒美國華工禁約公啟”、二十一日“論抵制美國華工禁約”、六五十三日“論中國民氣之可用”,《中外日報》四月十三日的“論在上海之閩粵商人集議”、十五日“續(xù)論上海紳商集議美約事”,等等。
現代報刊的宣傳優(yōu)勢不僅在于其內容而且還在于其行銷方式。以廣東而言,拒約報刊由往來珠江的船只義務代理發(fā)行,所以傳播甚遠,在西江上游距廣州150里外的連州也有拒約報紙流傳。
關于報刊在抵制美貨運動和傳播民族主義思想中的作用,《廣東日報》稱:“今日拒約之風潮,奔騰澎湃,舉國一致,全球震動,誰造之,報館造之也,吾民向不知有國家思想,向不知有同胞觀念,近一二年來,報館日勝一日,大聲疾呼,哀號慘淡,以喚醒國人之迷夢,于是爭權利之念生焉,愛同種之念生焉,而上中下流之社會,其腦海遂為之一大轉移。”美國駐廣州總領事則認為,如不準廣州的報紙刊登煽動性文章,抵制運動將自行消亡,足見報刊對拒約運動影響之大。
民眾政治參與意識的成長和現代輿論的崛起
民族主義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民眾的覺醒和對國家政治的普遍參與,而這一過程一般是通過現代輿論影響政府決策來實現的。
甲午戰(zhàn)爭以前,中國并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輿論,這不僅因為現代傳播媒介嚴重落后,而且專制政權也嚴厲限制民眾議政,政治基本上是少數上層統(tǒng)治者的特權,“無論內政外交,向任執(zhí)事獨斷專行,國民纖芥不得預聞”。洋務時期雖有所謂“清議派”議政,甲午時期也有“公車上書”式的儒生請愿,但均不具備現代輿論的特點。至于一般民眾對國事則大多漠不關心,對利權之喪失也“昏然”不問。其情形正如《外交報》所言:“我國自通商后數十年,凡外交界上為人所威嚇愚弄而喪其權利于外人者,其事不可以更仆數,而舉國之人不知也,即知之,亦不問也。但使其事不直接而切于身家,即視本國之事與外國之事無異,以故國家之屈辱失敗,紛至沓來,而舉國昏然,方且以研究外交者為荒傖和狂怪?!逼鋹汗斎皇莾日瘮?,外交失策。
但是,伴隨全民國家觀念的產生和現代傳媒的發(fā)展,中國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出現自覺的現代輿論。人們意識到“國家與我有密切之關系,而利害終為吾人所身受也,則于內治外交之大端,其措置有所失宜者,亦遂有所爭議”。于是“輿論”一詞在報刊上頻繁出現,特別是新知識分子開始把輿論作為國家“現代化的基本要素”,“中國自覺的輿論制造者們認為他們有權影響決策”,并且開始“有組織地向政府傳送人民的聲音”。商人、士紳、學生和知識分子試圖通過社會輿論,對涉及國家與民族利益的重大決策施加影響。輿論的出現“較諸以前國家有大得失士夫皆熟視無睹”,顯然是一重大“進步”。19世紀末,輿論主要關注的是內政,即變法維新。20世紀初,隨著中國外患日亟,政府軟弱賣國,輿論開始具有強烈的對外色彩,反對列強侵略和賣國外交,維護國家獨立與民族尊嚴成為清末輿論的一大特色,并最早在拒俄運動中體現出來。但民眾有意識地利用輿論力量影響政府外交并獲得一定成功,則最早表現在收回路權運動和抵制美貨運動中,特別是后者更為典型。
抵制美貨運動起源于上海,為反對美國政府強迫清政府續(xù)約,上海紳商試圖運用民眾力量以謀抵制,并達到廢除禁約和苛例的目的,因此是民眾較早自覺運用現代輿論力量干預外交的顯例。
早在1903年,檀香山的《新中國報》總撰述陳儀侃首倡抵制美貨,言其目的即是“助我政府之大力,而更換平和之約也”。曾鑄在上外務部書中也明言抵制運動不僅是向美國施加壓力,也是為政府外交做后盾,稱“此后外人如有要挾,憲部或有為難,似不妨轉諭商董開會籌議,或可因此為辦理外交之一助”。張謇亦認為“華人同聲抵制,遍行各省”,是“文明競爭”,可“收贊助政府之效”,并提出所謂贊助,“有正有反,正助有力,反助尤有力”,抵制美貨即屬“反助”,由政府正面交涉,各省華人“自行”“抵制之策”,“兩面相夾,正合飛箝捭闔之用,將來銷敵強權,漸回國勢,正宜行此策”。張謇的所謂“反助”之力實際上就是指輿論的力量。
抵制美貨期間,民意的表達和傳播,即輿論的形成,主要通過以下幾個途徑:一是報刊、小冊子、廣告以及具有鼓動性的文學作品(如描寫美國虐待華人的小說、戲劇、詩歌等)等現代大眾傳媒,這大多為新知識分子階層所使用;二是包括揭帖、民間聚會和演說等民間大眾傳媒,這些特別適用于文化水平較低的下層社會;三是直接發(fā)給政府部門、官員個人可以直接影響政府決策的電報、信函等現代通訊工具。正是通過以上三種途徑,抵制美貨期間形成了反對續(xù)簽華工禁約的強大輿論,并對清政府的對美交涉構成強大壓力。1905年2月,駐美公使梁誠在致美國國務院的照會中即以“輿情”激昂,“不便強為壓制”為由與美國據理力爭。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在1905年6月的奏折中也認為“民情不可拂,事機不可誤”,建議朝廷俯順輿情,不可答應美方的要求,否則只會“失民心”,“辱國體”,表現出對輿論的重視。正是在輿論的推動下,清廷在對美交涉前期態(tài)度頗為強硬,各地方官員同情和默許抵貨運動。張學華和梁誠等人還提出“乘商良抵制之勢”,“與美國周旋交涉”,即利用輿論的力量作為對美交涉后盾,以加強清政府在對美外交中的地位。因此,蘇州一位商人稱“此次抵制禁約,是我國四百兆同胞干預外交之第一起點”,《時報》亦認為抵制美貿運動是“民力行用于外競”,即輿論干預外交的“嚆矢”。
梁啟超曾對民眾輿論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作用給予極高的評價,他贊揚現代輿論的崛起是中國人“國民資格”的體現和“中國不可侮”的證明,并預言輿論將成為“政府之后援”。梁啟超指出,世界上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國家有三種:其一為政府人民一體,如英美等立憲國家是也;其二雖無人民為后援,而政府之力即能左右世界者,俄羅斯屬之;第三種雖無政府之后援,其民族之魔力足以震撼世界,此種國家,環(huán)顧世界只有中華一國。而此“民族之魔力”即在于民眾覺醒后產生的強大輿論力量。
當時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深刻地感受到了中國正在興起的輿論力量。他認為“目前公眾輿論和民族報業(yè)正在中國興起,盡管其發(fā)展尚未成熟……但輿論是確實存在的”,而且這一正在成長的輿論帶有鮮明的民族主義色彩,它“通過各種方式鼓吹‘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以“培養(yǎng)一種民族精神,激勵各省人民的熱情”。他感到“中國政府對此非常清楚,而且意識到不能無視它的存在”。政府“不能無視”輿論的“存在”,這是輿論開始影響中國政治和外交的證明。
自覺利用宣傳、鼓動和請愿等方式以爭取對國家事務的發(fā)言權,表明近代民族主義輿論開始成為“中國外交中的潛在力量”,將“對帝國主義列強構成強有力的挑戰(zhàn)”。
文明的和理性的對外精神
義和團事件后的民族主義運動與19世紀排外主義的重要區(qū)別在于:在目標上,近代民族主義關注的是國家的獨立、主權和國際地位,而不是文化的對立、王朝的延續(xù)和倫理綱常的存廢;在方法上,民族主義運動是一種民眾自覺的、有組織的、理性的對外抗爭,其依據的原則主要是人類的基本正義觀念、公認的國際法準則。其實,這種商業(yè)抵制運動恰恰起源于美國。1765年,為了反對英國在北美殖民地征收印花稅,紐約、馬薩諸塞、羅得島和賓夕法尼亞等四個殖民地發(fā)起抵制運動,拒絕進口和出售英國貨物。)。所謂理性的對外精神包括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在反對西方欺凌的同時,并不反對西方先進文化,也并非像義和團那樣驅逐所有外國人;二是根據自身的力量和國際形勢的變化,選擇反抗外強的方式和方法,并清醒地意識到選擇的后果,而不是一味地采取暴力手段。近代民族主義的這一特點在抵制美貨運動中有著極好的體現。
在抵制運動開始之初,《外交報》就曾載文主張抵制美貨的方法應力求“得當”,而“得當”與否則在于“堅持本義不生枝節(jié)”。所謂“本義”即“使美國商務有損,不能不改苛例之說”;“枝節(jié)”則是指“躁妄之夫,為逾分之舉”,“不自謹慎……為美國所借口”,并使“鄙夫小人乘此以為斂錢漁利之計”。作者認為“若吾人此次舉事,始終無渙散之情狀,無暴動之枝節(jié),無始勤終怠之積習,則各國之贊成我者必多”。時人曾將各地擬采取的抵制方法分為兩類,一曰運動,一曰抵制。
“運動”之方法包括:(一)監(jiān)督之運動:請外部示約稿、電梁公使阻簽字、電政府阻簽字、電各大史求援助;(二)團結之運動:商會聯(lián)盟、學會聯(lián)盟、傭役聯(lián)盟;(三)聯(lián)絡之運動:聯(lián)絡駐滬美領事、聯(lián)絡美教會、聯(lián)絡美洲各報館、聯(lián)絡美國友人。
“抵制”之方法包括:(一)官抵制:不傭美人、不發(fā)美人入內地護照;(二)私抵制:不受美傭、不登美人告白、不入美教堂、不雇傭美人、延律師與美政府爭、不載美船、不入美學堂、不入美醫(yī)院、不購美貨。
抵制運動開始后實際上主要集中于一點,即不購美貨,具體包括:停辦未訂之美貨、退辦已訂之美貨、不存款美銀行、不與美商通商、不購美書籍。用曾鑄的話說,抵制運動采取的方法實“已到文明極點”。
時人反抗美國的排華政策,之所以只采取抵制美貨的方法,而不使用強力手段,是面對當時形勢做出的理性選擇。福建《日日新聞》曾對此進行分析:“不辦美貨,不受美國雇工,所有人貨不搭美船,今日籌拒美約,莫善于此策者。何也?中國今日之國勢,既不能以理爭,又不能以力抗,所持者民間之團結力,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彼號稱文明之美國人應亦啞口無言也?!?br>
《時報》也認為“我國勢弱”,“只能由文明之道行之”,有作者言道:“論者或恐因不用美貨而生出國際交涉及釀成兵釁。不知各國公法原有抵制之術,如彼國重抽此國貨稅,此國亦重抽彼國貨稅以報之是也。我國勢弱,萬不能行此抵制之術,若國民自不用美貨,則出于人人自由,政府亦不能干涉,斷無因此生出國際交涉及兵釁之理。但由文明之道行之,勿別生枝節(jié),必不愁其藉口,此可決其無害者。”
正是基于這些認識,上海商民吸取義和團運動招致西方武力報復,釀成庚子國難的教訓,“僅僅相戒不用美貨”,“內以紓政府牽動交涉之憂,外以杜美人藉端恫嚇之口”。這雖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方法,但在當時中國國力孱弱,民氣不振,無法以強力反抗列強以達到廢除不平等條約的情況下,以和平的抵制方法對付強國的凌辱,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因此,抵制運動始終局限在不用美貨范圍內。各地拒約組織均一再強調采取和平的文明手段,不攻擊外人,也避免采取強制和暴力。廈門拒約公所規(guī)定:“如有奸徒妄造謠言,借端生事,與美人為難或毀損其物業(yè),是破壞籌拒美約之盛舉,而與我輩為反對也。本公所為此特出賞格,倘有確知實見上項奸徒所為,又有證據可指者,到本所報知,引往緝拿,立即賞銀五十大圓。其奸徒送官重辦。”福州商會抵制美貨傳單特別聲明:“我同胞皆亦認定不買不賣美國貨為宗旨。至于寓閩之美國人仍當照常寬待,慎勿誤會宗旨,別開事端,以明我輩為文明之抵制,有別于野蠻之暴動也。”滬上同人保證“與美人往來,仍當以禮相待”。曾鑄在《留別天下同胞書》中告誡商民,萬一他因領導抵制而被暗殺,則“抵制辦法仍以人人不用美貨為宗旨,千萬不可暴動,若貽各國以不文明口實,則我死亦不瞑目也。”
1905年11月,五名美國傳教士在廣州附近的連州被殺,當時謠言四起,稱此系拒約者所為。在華外人聲稱此事為義和團事件的再起,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甚至計劃派遣海軍至廣州,進行武力鎮(zhèn)壓。廣州抵制運動的領導人馬上宣布,此事與抵貨運動沒有任何關系。后來調查結果也證明連州教案與拒約運動無涉。
這種理性的和平抵制獲得普遍的認可和贊許,“不特各行省共表同情,即東西各國亦譽為文明舉動”,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授人以柄。如美國駐廣州領事曾多次照會兩廣總督岑春煊強力鎮(zhèn)壓,岑春煊剛屢以抵制活動文明、理智為辭予以回駁,聲言“各商民自結團體,謀保公益,與一切排外仇教之舉迥不相同”,因此不能“以壓力強加禁止”。
寓滬紳商在給朝廷的上書中也是以抵制辦法“極為和平”為據,指斥官方壓制拒約運動純屬無理之舉:“自訂約以來,無論何等華人,(美)均藉詞苛待。是違約之事,美實為之。準之平等報施之例,即以美之所以待我者還以加諸美人之身,亦不為過。然華人不敢出此也,故發(fā)議抵制以來,有謂宜脅罷華人之傭于美商者,有謂宜以此時并禁工之約要求作廢者,紳民等均婉勸而切諭之。即有一二無知之徒,妄懸揭帖,亦為全體所不認,而逐漸消減。美人之來游歷者,其以禮相待如故也;美貨之來輸入者,其報關進口如故也;美人之在華一切事業(yè)財產,其得公共之安定如故也。僅僅以不用美貨,為人人自有之權,人人各行其事而已。紳等自問,方以為此等抵制,極為和平,各國亦多譽以和平者?!币虼恕爸袊嗣駸o必有買賣美貨之義務,中國政府無必欲強迫中國人民買賣美貨之責任”。
“聚各社會之人”,“以文明之舉動”,即和平抵制外貨的方法反抗外來壓迫,“此實為我國通商以來之第一次”,堪稱中國近代史上的“創(chuàng)舉”,是中國現代抵制外貨運動的開端。
抵制外貨與盲目仇外
日裔美籍學者入江昭曾對抵制運動做出如下評價:“大多數參加者都試圖把自己與愚昧的仇外區(qū)別開來”,“他們保證在抵貨期間不對美國人進行盲目的攻擊”,因此“最重要的是,不能把抵制美貨運動看做是又一場盲目的排外主義”。時人也贊賞這種和平抵制的方法是中國“民智漸高之證”,不僅“四方將以此覘我國之種智焉,即吾人亦將以此卜我國之命運焉……外國將謂中國之未可終侮”。抵制美貨運動不僅不是一場排外主義運動,相反這次運動表現出來的民眾對民族與國家利益的高度關懷,全民國家思想的萌芽,主權意識的覺醒和文明、理性的對外精神,以及現代輿論對外交的巨大影響力,均與傳統(tǒng)排外主義有著本質的不同。
如果將抵制美貨運動與六年前的義和團運動比較,更能透視出抵制美貨運動所具有的新特點。義和團運動起源于相對封閉的北方農村;其主體是教育程度極低的農民和游民,即舊式的小生產者和舊式社會力量;其方法主要是,借助封建迷信和民間宗教等落后文化,以暴力消滅洋人及其文化。義和團運動是在中國長期遭受列強侵略背景下中國下層社會仇外情緒的總爆發(fā),因此感情的宣泄多于理性的思考,它試圖維護的不是國家的主權而是清王朝的存續(xù),因此保種、保教的成分多于保國。在一定意義上說,義和團運動的失敗是對中國下層社會和清廷民族自信心的一大打擊,因此無助于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發(fā)展。抵制美貨運動則發(fā)生于較早接受西方文明的東南沿海,特別是相對開放的通商口岸;其主體是教育程度較高的新式商人、以新式學堂學生和教師為主體的新知識分子及工人;其方法主要是和平抵制;其目的是為了維護民族尊嚴和國家主權,因此是中國民眾思想“由個人主義、家族主義漸進而為民族主義之明證”。抵制美貨運動不僅喚起了中國人民爭取民族平等,維護國家主權的民族主義意識,而且有助于民族經濟的發(fā)展,因此推動了中國近代民族主義運動的發(fā)展,正如臺灣學者張存武所言:“抵制運動在形式與實質上和‘五四’運動有些相似?!逅摹录侨嗣窨謶终炇鸷图s喪失國權,奮起阻止,其口號為‘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其動力源于新文化運動,而新文化運動又因‘五四’事件而猛進。抵制運動也是由阻止政府訂立禁工條約而起,演變到后來,不但抵制美貨,而且又反抗清朝;其動力源于日俄戰(zhàn)爭乃至于庚子拳亂以來的民族覺醒,而此種覺醒復因抵制運動益趨發(fā)煌?!?br>
概言之,抵制美貨運動雖然不像后來的五四運動和國民革命那樣,對作為中外關系法律基礎的不平等條約體系提出挑戰(zhàn),而只是運用經濟手段反抗西方對中國的歧視,運動的參加者也未意識到,美國苛待華人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的貧弱落后和清政府的腐敗無能,排華問題的根本解決有賴于自主獨立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創(chuàng)立,因此有很大的歷史局限性,但是它所展示的新的對外精神使其成為中國近代史上最早以近代民族主義為動員方式反抗西方列強的運動之一,與同時期的拒俄運動和收回路權運動一起,揭開了中國近代民族主義運動的序幕。